林天苗——在体验与感悟中升华 

  在同代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中,林天苗是个特例。出身艺术世家,自幼受父母熏陶,耳濡目染。二十四、五的年纪,她随同为艺术家的丈夫王功新去了纽约,为生存养家不得不暂时放弃做艺术,转而成为纺织品设计师,展现出对图案、色彩和视觉呈现的秉异天赋;而浸淫于西方,特别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美国艺术圈,她有意无意间开始了对世界、对物质和对自我的最真实的观察和感知。

  林天苗对物质有着异于常人的体验和尊重,擅长对材料特性的挖掘和视觉转换。与同时期的在意识形态题材上大放异彩的中国当代艺术家相比,林天苗始终关注内心情感与外部世界之间彼此的微妙关系。她的创作常常包含着大量的手工劳动,而对细节的完美追求,和对材料特性与内心情感的精确把握,造就了后来我们看到的一件又一件极具形式美感、情感细腻深刻的艺术作品。

  我和天苗初识于1995年。那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举行,全世界关心中国妇女问题的专家学者、活动家齐聚一堂。借此机缘,廖文在首都艺术博物馆策划了《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女性方式》。当时,林天苗同王功新结束了在纽约六年的旅居生活回到北京。已然三十出头的她,短发、一身白,酷酷的劲儿,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她的作品名为《缠的扩散》:两万个用棉线缠绕而成的、乒乓球大小的棉球散落一地,每个棉球线端都附着一口钢针,钢针牵着棉线以辐射状散开,一颗一颗密集地插在一个包裹着宣纸的铁床上。在这件作品中,林天苗展现出对材料的敏感,视觉转换令人触目惊心。相对于当时仍囿于传统与学院教育束缚的中国当代女性艺术家群体而言,林天苗的装置创作受到更多来自西方的影响,表达直接有力,毫无忸怩造作;而棉线、钢针、线团、缠绕以及惊人的手工劳动量也成为日后林天苗艺术创作的关键词。

  1997年,我主持的中央美院画廊举办了林天苗的首个个展《缠了,再剪开》。作品记述了一段特殊时期:初为人母的林天苗面对儿子,感到莫名的压力和困扰,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做艺术。但对艺术的渴望强烈纠缠着她,控制了她的生活、思想和行为。无处躲藏、无处逃离,她开始将随手拾及的日用品用棉线缠裹——缠线球是童年时代她常帮母亲做的事。上百件日常生活用品被白色的棉线缠绕包裹,在冷酷的束缚下呈现着出异常安静、纯粹的视觉状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缠绕着的棉线、庞大的体量和日常经验中对缠绕动作的熟知,都让人无法内心平静地去接受整个现场。而投影幕上林天苗以“一刀剪断”作为创作的结束,让已绷紧的神经瞬间走向至另一个极端。林天苗淋漓尽致地将女性面对外部世界时的纠结、混乱和无力感倾泻而出。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林天苗就像着了魔似的缠绕一切可以想到的物品。她近乎残酷地将对自我的折磨推向极致,转而突然柳暗花明:内外世界混杂一团,她竟脱身而出。艺术于她是直觉,是对观念最纯粹的表达,对物质的尊重和认知,和对极致美感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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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她迎来了创作生涯的一个重要拐点。她开始关于“女性”的本质、身份的建构,以及对中国美学的当代表达,创作了著名的“自画像”、“焦点”、“看影”等一系列平面装置作品,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孤本版画。通过柔焦或虚焦的摄影手法记录下来的人像(被放大数倍的自我肖像,有意模糊了性别身份)和风景(拆除中的北京胡同“遗容”)被印制在白色画布或毛毡上,需要很仔细地观察才可以捕捉到的丰富细节。但她不满足仅止于此的表达,用棉线、线球和针这些她最熟悉的语言再次介入到画面中——或是径直将材料固定在画面之上,或是将材料的印记刻烙在画面之中。整个创作干净利索,自始至终都流露出林天苗对创作过程和艺术表达的严谨和审慎——对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把控,对每一种媒介都能准确把握,对材料的运用转换自然到位。更重要的是,她以当代艺术的创作手法融合中国传统绘画及书法的技巧,将传统美学的“雅”自然而然贯穿其中。这批作品迅速引起国际当代艺术界和收藏界的讨论和关注,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新加坡艺术博物馆、堪培拉澳洲国立美术馆等国际顶级博物馆和艺术机构竞相收藏。林天苗一跃成为国际最炙手可热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之一。

  2008年,林天苗在北京举办了个展《妈的!!!》,展现了一系列以新材料制作而成的装置作品。其中以中年女性裸体形象最为突出:体态臃肿,无头,姿态各异,与动物、植物构成突兀、奇异的组合,被丝线缠绕。还有大大小小的、用丝线缠成的小球在体内“滋生”、“蔓延”、“聚变”直到将“肉体”撑破,“溢出”体外,继续“繁衍”。依旧安静、纯洁的作品和现场,带来的却是内心更大的不安与惶恐。人体与动物、植物的组合,引发观者对人、社会、自然之间微妙关系的联想。在视野和思考不断向外部世界深入的过程中,林天苗对材料的选择、运用和转换的能力也在不断强化。

  去年九月,林天苗和工作室的工人们开始创作一件以“大爆炸”为主题的作品。半年后,作品完成。不料想没几日,真正的大爆炸竟在日本福岛发生了——人与自然的较量,生与死的纠缠,在爆炸的一瞬间终结。死亡,我们已然预见;除了面对,我们无处可逃。那由母亲的去世所带来的直觉,在这一刻变成笃定的信念。被丝线缠裹或贴上金箔的人骨、动物骨架、树枝、木棍、小工具,被真丝布料包裹、彩色丝线刺绣的画布,被贴满金箔的画框,被黑色缎面镶饰的空间…… 黑、白、灰、金、粉、绿…… 极尽奢华,奢华至糜烂。这将是林天苗二十年艺术创作经验、能力和视野的极致爆发与全面升华。

  从1997年至今,我与天苗已经合作过六个展览。这次是第七次,但不论是创作本身还是现场呈现,我们所面临的难度都是前所未有的。更重要的是,尽管跻身国际,天苗在国内却是久闻者甚多,知之者甚少。艺术教育的落后、美术馆体系的缺失、主流艺文界的守旧、批评家系统的匮乏、媒体宣传的盲目……这一切久已存在而未能从根本上解决的问题,必然导致全民对任何所谓“新”的艺术的封闭心态。在十多年的艺术创作的过程中,林天苗涉足了装置、影像、摄影、版画、雕塑等各种艺术门类,而她只想用尽当时自己全部的能量和能力,将艺术形式的美和内心情感最完美地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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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我策划主持了《艺文中国》访谈节目,林天苗是第一位接受采访的女性艺术家。虽说是老朋友,但这么年各自忙碌,已经很少能坐下来好几个小时聊艺术、聊人生了。现在回想当时的谈话,对于天苗整个创作过程和她的艺术价值还是颇为透彻的。加上是朋友的关系,少了戒备,都是真诚的有感而发,便也将许多观众难于了解的心路历程说得比较。这段时间为了准备新展,我们又回到了那时访谈的状态,常常沟通、聊天,一坐就大半天。在此记录一些我们谈话的内容,让读者可以听到来自艺术家最直接的声音:

  翁:你父亲、那么有名画家的林凡先生,对你影响大吗?

  林:我觉得影响蛮大的,他那神经质、莫名的冲劲儿、精力旺盛、激情四射,当他真想创作的时候,不顾一切,旁若无人、不计后果工作热情影响特别大。在艺术方面他并不是在技术上或者知识层面上教我什么,记得在我准备走向工作岗位的时候,他似乎一直在阻挠我去正统的机关工作,从小不能容忍我有“正统”的思维模式; 他常带我去故宫看展览,他让我用自己的悟性去体验古典传统绘画带给我的感受。其实父母包括功新在艺术上对我的影响完全是自然而然的,就像呼吸一样。

  翁:一个女艺术家对艺术的理解和视角,应该和我们熟悉的这些男性艺术家很不一样。你自己平时参加展览,作为女艺术家的这一面想得多吗?

  林:不得不想,周围好像有一只无形手推着你想,一做作品就不得不想这个问题。你只要一想这个问题,就会掉进一个可怕死胡同去。我觉得自信、乐观、嘲弄的自我审视态度才是走出这种瓶颈的关键。

  翁:看你的作品实际上一个女艺术家的特色还是挺明确的。你的那种神经质,或者说非常纤细的、敏感的这些东西,在你的作品里是表现得很透彻的。

  林:我解决不了别人的问题,还是自己可靠吧,没辙只能相信自己的敏感咯!

  翁:所以你最早开始做作品不是你对当时的社会思潮、当代艺术运动的关注,而完全是出于你自己的生活状态。

  林:是。

  翁:95年我们看到你参加几次群展的作品,是你的处女作。这几件作品形式非常刺激,有国际化语言的感觉。

  林:那是一种直觉。

  翁:你怎么会在一开始做作品的时候就想到用线这种材料?

  林: 小时候,我父亲被打成右派,我们家下放到山西,生活过得蛮艰苦的。我妈妈那会儿给我们缝衣服都用那些线,当时棉、毛线是生活的基本必需品。毛衣每年都要织来打去的,所有的线都让我一个人来处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姐妹中妈妈就选择了我,大概有五、六岁的时候,我妈就让我站在那儿,像体罚一样让我缠那些线。所以,我对那些线有特别深刻的一种体验,或者说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

  翁:到后来,我觉得在你的作品里面,你在放大可能你觉得更精神的或更神经质的一面。

  林:对。平时与别人相处最难以承受的是我的脾气,可能给朋友、我的家庭,我的另一半,甚至给孩子带来很负面的东西。真的难以抑制、控制的,这是人最深层次的,我只有通过做作品来释放这种“东西”。但它具体是什么问题,连我自己都难以描述清楚,能用语言来描述的它的时候,我肯定用语言,我不会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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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翁:很多喜欢、收藏你的作品的人,其实都对你的版画和平面装置作品,比如自画像、看影系列特别有感觉。这些平面的作品不仅仅延续了那种时髦的当代感,更是有一种与中国美学的“雅”直接对话的味道。

  林:对! 它是世界级的品位和高贵的认知方式。广义上说当代艺术是没有地域性的;新的视角和新的方式感悟传统才有意思, 传统艺术如果被简单的挪用就太傻了。

  翁: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中国当代艺术是借着意识形态和对传统的直接取材走出来的,但是要发展下去,就不能总停留在原地。对传统的当代表达会是中国当代艺术走下去非常重要的线索。说说你是怎么想到把线和有中国传统感觉的摄影结合到一件作品上去?

  林: 北京胡同里的生活我有过,前些年北京大量拆除了许多胡同建,很多物件散落在地上,那是生活的细节和痕迹,不仅仅是一个那么单纯的伤感,而是一种文化被毁灭,你的过去彻底被拔了的感觉;再细看那废墟,好像它还有一种东西在那里边,我不清楚那具体是什么,总想我得做些什么。中国画中夜景、雨景有空间,有气,虚无飘渺的精气神能呈现吗?于是我用我的“方式”再借用中国画的意境开始了“看影”系列的工作。

  翁:在西方女性艺术家中,对你影响特别大的有谁?

  林:Eva Hess,她是三十年代生的犹太人,七十年代死了。她把材料研究得特别透彻,软、硬的各种性质,用最危险、全都有毒的材料,到现在为止很多艺术家都受她的影响。九十年代纽约有她的回顾展,我看了,去年我回纽约还看到她的画,没想到她的画也那么厉害,超前。

  Louise Bourgeois一直不受任何流派的影响,她坚持自己。她版画、雕塑、驾驭很多不同材料。内审自己的东西和心理状态,表达人最本质的关系,每次我看她的作品就像被打了一枪,感受强烈。

  再一个就是德国艺术家Rebecca Horn,她大胆、准确使用水银、金属等材料,羽毛的使用自信地传达给观众一丝丝女性的柔情,特给劲!

  翁:我也很熟悉这几位女艺术家,都是在深刻表现痛楚的艺术家。看你的作品,能明显感受到彼此间的关系,特别是对材料的把握。

  林:对媒介和材料的如何使用是精神和内心直接的回应,我特别在乎并尊重它们,体会它微妙的物质感、精神性,这种过程总是给我带来特别多的收获。当我选择一种材料时,我希望它能准确表达我想要的。

  翁:所以你始终是在使用最熟悉的材料和利用自己当时最大的能力来面对、质疑或者是解决当时需要解决的问题。到了现在,特别是这次《一样》这个系列的作品,我突然发现你的视野、你的思考、和你对材料的运用和掌控能力都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层面。你表达的主题,世界、自然、环境、人、内心,这些思考和视角与今天的男性艺术家是完全一致的。但是仔细想我觉得你面对环境、死亡的态度其实和别的艺术家有点不一样,你挺希望通过对美的一种坚信来讨论一种重生。就是好像世界都消失了,你还在看他的一种美感。

  林:我没有悲观到底。我老想尝试一种极致的东西。比如这批作品中金黄色的“金的一样”,金——是很难控制的颜色,是特别难受的一种黄,它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我试试。

  翁:所以你当时还没做出来的时候,我就一直最担心黄色的这件。

  林:我就想挑战自己,有无能力来压住这个黄色。这次的作品使用的都是很贵的丝线,那些人骨、动物骨架,还有金箔,都非常昂贵。可是我就想故意做得奢华,直到达到极致的瞬间。我们生活在一个浪费的时代,于是我就想干脆撒开了浪费,看究竟能浪费到什么程度。

  翁:没有艺术家会像你这样花费这么多时间、人力和金钱的成本来做作品了。

  林:给自己出难题吗!

  翁:但是你对艺术材料和形式的极致追求,和你对空间、对设计的专业的理解,让你的艺术作品和展览品质在今天这个只追求速度,对细节对品味熟视无睹的大环境中脱颖而出。

  林:我非常在乎作品的空间呈现,这才是整个创作过程中最重要的部分。最后观众与作品间进一步发生关系,这常常帮助我重新思考,我也特别在乎来自各个方面的反馈和回应,这些不同的声音可以激发对作品更深的认识和理解。

  翁:天苗,我仔细研究过你的创作,总共33个系列,近400件作品,至今几乎所有的作品收藏都集中在国外,博物馆、艺术机构和私人藏家手中。今天的国内当代艺术市场仍然十分单一,以架上绘画为主导。藏家也还很不专业,对观念艺术不理解、难接受。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样》展这批新作品在内涵、尺度、材料、体量和价值上都远远超过了你以往的创作和市场,你真是在挑战国内观众、藏家的理解力和承受力,不是吗?

  林:我喜欢挑战自己,挑战极限,和自己较真。至于市场,那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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